第6章 易尘

卿怜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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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天承向以往一般起身盥洗,准备上朝。秦戈仍呼呼大睡着,听见了天承的动静后不自觉的“嗯哼”了一声,翻过身子接着睡。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静过大,打扰到了秦戈。可她也是没办法,谁叫母皇早在她年幼之时便疏于教导她呢,而今她即便是偶尔想温婉尔雅的行为处事一回都不可能了。

    天承七岁起居东宫之位,每日天还未亮起便要起身上朝,年复一年,从未间断过。她实在是感到疲惫不堪,秦戈还小,她不想打扰他休息,亦不想让他像自己一般自小便觉得每日能够睡眠充足是一种奢望,于是让他独自睡一屋,可这孩子偏偏说自己冷落了他,天承便没有法子了。

    早朝过后,她似往常一般到母皇宫中给她请安。谁知刚走进门起直至她告退那刻母皇便没给她一个好脸色,原因则是,第一:她把关押在天牢之中的东祁余孽迅速的处理的一干二净了,第二:她把一个万万不该留下活口的男子带回府了。天承总结了一下,母皇的意思说的再直白一点那便是:她把不该杀的给杀了,该杀的纳回去当面首了。

    “你可知你留下的乃是东祁太子防风慕?”女皇帝生气的道。

    天承点点头。她知道啊,她当然知道,她要是不知那人是东祁太子恐怕也不会那般饶有兴致的将其带回府中。

    女皇帝又道:“老者,年幼者,本应流放或变卖为奴,女子充入教坊司,母皇以前未告与你知其人因如何处置?”

    “他们本是皇族贵胄,生来荣华,高人一等,既为皇室则知尊严廉耻,国兴则生,国亡则亡。况且流放,为奴皆苦难,他们自小锦衣玉食,就算死在途中也未可知,还不如直接让他们了断。”天承不以为然道:“儿臣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倘若他们皆是东祁百姓,儿臣愿尽全力使愿归顺我朝者安乐无忧。可帝王之家岂能和寻常人家相比较,得到的越多,所要承受的便越多。”

    “你到底还是责怪娘,你怨娘让你承受的太多。”女皇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你父皇在位时亲信内臣,奢靡享乐,荒废朝纲。娘本想清化朝政,却未想连累你,让你从小便承受了许多你本不该承受的事,是娘对不起你。”

    “不是的,母皇,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天承未料到自己竟使母皇伤心了,又是自责又是难过。她从小就失去了父皇,若是母皇未继位称帝,自己也许只是一个寻常的公主,平平淡淡度过终生。可母皇却使她能当上东宫之主,将来这全天下都是她的。

    “你先下去吧。”女皇的眼角略有银光,“娘累了。”

    “母皇……”天承欲言,见母皇揉了揉太阳穴被宫女搀扶着进了偏殿,只好道:“儿臣告退。”

    走出母皇的寝殿,天空正飘着鹅毛细雨。天承未撑伞,独人在雨中缓步而行。突然一人撑伞向她走来,遮住了她温婉一笑道:“殿下。”

    “是你。”天承微微笑道:“许久不见,我前些日子因病未能上朝,这几日你便已是光禄大夫了。”

    “是。”那人道:“殿下不喜宫人跟着,现在下着雨,估计你是一人骑马入宫的,可要臣送殿下回府?”

    “我喜欢淋雨,你不必送我。”她道。

    “臣想恳请殿下从百忙之中抽出一个时辰与臣喝几杯酒,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他又道。

    天承道:“有酒喝,我自然是愿意。不过,我只愿骑马,不愿乘车。”

    那人笑说:“那有何不可?只要是殿下想做之事,臣都乐意奉陪。”

    两人将身上的朝服更换了过后,骑两匹红鬃马飞驰出皇宫,飞奔过市,在灯红酒绿处伫足。

    “这儿如何?”天承指着前方的醉月坊道。

    他道:“一切听从殿下的旨意。

    “那就这儿了。”天承笑嘻嘻的道:“风花雪月之地,最适合饮酒了。”

    盛京无人不晓的醉月坊前,一个莫约三十岁左右的红衫女子与几个佳华女子言笑晏晏,见着了天承,即刻一齐拥上来,那红衫女子见了天承,对她娇声道:“小爷,您可算来了。”

    天承平日便不着女子的服饰,此刻亦是一身青色的男子衣袍,况且常出入歌舞坊的亦不会是个女子,所以众人只知道她位高权重,却不知其实她是个女子。

    红衫女子见来的不止是天承一人,又看了看天承一同来的男子,笑问:“这位面貌俊秀的公子看着面生啊,想必是第一次做客我们醉月坊吧?”

    “此乃光禄大夫易大人。”天承言罢,几个女子便低声窃语起来。

    “这人是易大人?姓名叫做易尘的易大人?”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悄声问。

    “我看是呢,听说这易大人本是一名琴师,因生的美貌被当今皇太女殿下看中,但不过半年却又被殿下举荐给了皇上。你说,这易大人是殿下的面首,还是陛下的面首?”另一个女子道。

    先前说话的女子摇摇头表示不知,又听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子道:“那还用说,肯定是陛下的面首啊。若不是陛下宠爱他,哪能年纪轻轻就成了光禄大夫。”

    “呀,那不就是个吃软饭的?”鹅黄色衣裳的女子一脸嫌弃的看了易尘一眼,却瞧见天承很是不快的瞪着她,立即噤声不语。

    “凤姑,你们这儿姑娘的嘴可真该好生管管,不过是个下贱的风尘女子,还妄敢议论朝臣。”那些女子说话虽声小,天承却一一挺清楚了,她不悦的指了指方才私语的几个女子对那个名叫凤姑的红衫女子道:“一会从醉月坊出来,凤姑最好是已经管教好这几个贱人了。若是以后这醉月坊还有这么嘴巴子不干净的,凤姑这生意大可不必再做了,要知道,我只需一句话你这醉月坊便可关门大吉了。”

    凤姑听后脸色大变,她虽不知那小爷是个什么身份,但光看这在皇上面前颇为得宠的易大人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语,便知道他地位不凡。这要是一下子把两个人都给得罪了,他们一人在皇上面前说几句不好听的,即便自己平日里结识再多的朝臣,恐怕也保不住这醉月坊。莫说这醉月坊,恐怕自个儿小命都保不住了。

    “是,是,是……奴家一定好生管教。”凤姑可不想得罪这两位爷,立即跪下叩头。她身后几个女子也自知自个儿闯了大祸了,速速下跪磕头道:“小爷饶命,小爷饶命啊……”

    “我又没说要你们的性命,你们叫我饶命作甚?”天承悠悠道:“不过凤姑,我可不想再听到她们说话了,干脆把她们的嘴用针线缝起来吧。”

    “是,是。”凤姑也吓得颤了一下,又即刻缓过神儿道。

    那几个姑娘听后面色皆是惨白,甚至吓得哭了出来,不停的磕头求天承放过。

    “烟柳姑娘呢?”天承下马,未搭理她们,问凤姑道。

    凤姑惊魂未定,但又不得不笑说:“在房里呢,我这便让烟柳去准备准备,两位爷先进去坐坐吧。”

    “走吧。”天承对易尘歉意一笑,却见易尘好似不受方才的影响那般对她柔声说道:“爷先请。”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烟柳便梳妆完毕,准备迎客。

    “二位爷,请进。”一身蓝色的衣裙,略施粉黛,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不比醉月坊其他姑娘的软声娇语,烟柳向来是少言寡语,亦不讨喜,难得弹得一手好琵琶因此被天承瞧中,遂特意吩咐老鸨不让其接客,只得尽心服侍她一人。

    天承大摇大摆的走进烟柳的闺房随意一坐,仿佛是在自个儿家中一般,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圆凳对易尘道:“坐吧。”

    待易尘坐定,天承又对服侍烟柳的丫鬟说道:“翠莲,你且去取两坛子龙岩沉缸酒来。”

    翠莲言“喏”后便去取酒,烟柳问道:“二位爷想听些甚?”“拣几曲自己觉得弹得最好的弹便可。”天承伸了伸懒腰道。

    易尘柔声言道:“看来爷是这醉月楼里的常客。”

    “这儿有美酒佳人,又有丝竹管弦,我能不多来么。”天承虽这样道,但以往来醉月坊的目的都是监视朝臣,今儿还是第一次饮酒作乐。

    不过一会儿,翠莲便取了酒来给易尘满上一杯酒。天承才没有用酒杯喝酒的习惯,一个人抱着一缸子酒便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龙岩沉缸未着色而鲜红,味道清甜,芳香馥郁,细品方知其味味俱全,但对风雅之事稍微有些见地之人都不会像天承这般行如粗人。

    烟柳转轴拨弦,一曲轻快悠扬的琵琶曲绕梁而回荡。天承与烟柳相识许久,可也是第一次听烟柳弹奏此曲,她不通音律,几杯酒下肚,方才所有的不快全然忘却了。

    易尘闭目倾听,曲罢,只见他浅笑,“千歌未央,舞袖清吟,虽沦落红尘,却从未不甘,反倒是逍遥自在,姑娘之性情,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

    烟柳抿唇一笑,微微颔首,不语。

    “不知此曲为何名?”他问。

    烟柳答道:“适才所作,随性弹奏,还未曾取名,大人既然问起,便将它取名为《逍遥游》如何?”

    “醉卧红尘,自在逍遥,甚好。”易尘答道。

    烟柳颔首,浅浅笑后拨弦又弹奏了一曲。

    天承向来风流,可不懂风雅,对于这弦外之音亦是听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烟柳一曲罢后,天承便听见易尘问她为何甘愿沦落风尘,烟柳答道:“妾本出生良家,年幼时家中尚且殷实。父母早亡,膝下无子,唯独妾一女。家父本是商人,但因早逝家中产业无人经营,抚养我的老妪便四处变卖家产养我成人。妾不善商贾,唯独对曲乐情有独钟,家中既已落寞,想着与其被人养在闺中一心盼个良人提亲随后嫁人生子寂寞一辈子,还不如入了这醉月坊,既能做自己想做之事,还能使自己衣食无忧。”

    天承听完后也是一愣,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不规规矩矩的待字闺中,反而还以花天酒地为乐,这要是被人知道了还不说她是个dang妇呢。

    说起“dang妇”一词,天承才是名副其实,就烟柳这柔柔弱弱,温婉贤淑的模样哪能跟她一比呢。天承看了看烟柳,又想了想自个儿,人家呢只不过是每日弹弹琵琶陪着客人喝几杯酒而已,自己呢真的是把男人给软禁在自己的府中,放眼望去,这整个太女府除了她与苏嬷嬷以及两个伺候她洗漱的侍女之外,已经找不着其他女子了,就连平日服侍自己的都是男子。

    说来这烟柳,倒是与易尘的身世有些相似。皆是家道中落,沦落红尘。只不过易尘之志不在风月之地,更在朝堂。也许是因为出身在官宦之家,易尘更希望像祖父那般入朝为官。

    易尘之祖父,原本是一县县令,清贫一世,从未贪污纳垢。但为官清廉并非是一件好事,易县令遭异党排挤,随后九族遭诛,偌大一个易家唯独留下当时年仅四岁的易尘一人。

    当易尘第一次仕朝那日天承曾问他:“你可愿成为像你祖父那样的人?”

    他保持着平日里一贯的笑容,反问道:“殿下可愿与清廉的朝臣共事?”

    天承忽而一笑,老实道:“并非愿意,也并非不愿意。若朝中只有一半刚正清廉还好,站在我和母皇的角度,往往最怕的便是朝中之人皆是清官。倘若朝中皆是清廉之臣,我和母皇将无缘站在九重三殿之上,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手下之人越是有弱点,越是容易控制,越是容易听命于你。反倒是那些刚正清廉之人,不畏惧生死,不被官爵钱财所动,遇到政见不合之处又不愿听命于你的最难控制。试想,假若朝中人人都是清官,竭尽心力卫国效劳,各个功高盖主,那国家要皇帝作甚?造福百姓,本是天子之责,为人臣子,本分便是听命于主上,万不可逆天而行。为官清廉,本是一件好事,怕就怕你抢了皇帝的功劳。你的祖父之所以会受人排挤,虽然不是因为功劳未盖过皇帝,但他的功劳却早已盖过了常在皇帝左右的朝臣,可见,为人臣子最难的不是尽责尽心,恪尽职守,而是在尽责尽心的同时懂得保全自己。”

    “殿下所想正是臣所想。”他声若凤鸣,“在尽责尽心的同时却又能保全自己。”

    天承满意一笑,说道:“古来贤臣之多,不可胜数,但不得善终者亦是多如牛毛,能全身而退者才是官场之中真正的胜者,但愿你就是那胜者。”

    “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望。”他坚定的道。

    想到此处,天承不由自主的望向正在听琴的易尘。从他入朝为官至今,三年已经过去了,可这短短三年,他却已成为母皇的智囊。年纪轻轻,却已至此,只怕日后也会让天承有所防范了。

    直至天色渐暗,天承与易尘才离开醉月坊。方走出醉月坊,天承便见三个女子跪在自己面前,她们的嘴唇被人用针线缝起,也不知是谁的杰作,天承觉得缝的异常难看。她刚想离去,凤姑款款向傲天走来,笑说:“小爷,这样处置可还满意?”

    “勉强过得去。”天承言罢,跨马离去,看也不曾看她们一眼。易尘紧随天承,一路护送到她府中。

    太女府门前,苏嬷嬷已等候了许久,见着天承回来,带着些嗔怪道:“殿下还知道回来?出去玩了一天了也没派个人回来告诉一声,幸好易大人派了人过来告诉老奴,不然老奴肯定是要满天下的去寻人了。”

    天承吐了吐舌头,自己独来独往的惯了,又不喜欢带着下人,想着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况且还是皇太女,总不至于会走丢吧,遂也懒得派人告诉苏嬷嬷了。

    “谢谢。”天承道。

    “此乃臣之职责。”易尘道。

    玩了一天了,天承了一句“谢谢”之后,便什么也没说,进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