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阿弥陀佛

春如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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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骤暗,黑云翻滚,压抑沉闷。电闪雷鸣,又仿佛将沉沉天幕撕裂道道缺口,一闪而过的亮光闪烁在面庞之上,将惊惧苍白照耀得淋漓尽致。

    二两酒仰面凝神,眉间挤出一道沟壑,犹如刀刻。心神震荡,一腔战意怒火郁结在胸,他不懂这高高在上的老天为何非要亡他一个蝼蚁爬虫。他只知道二两薄命最重,放下所有的谦卑敬畏,与天相争,宣泄心中愤懑仇怨。

    他望着天雷滚滚,衣襟猎猎作响,鬓发飘扬,随风而动。嘴角勾起一线弧度,孤冷桀骜,抬手指天,他在挑衅,宛如大喝:“来战!”

    小花退到三丈之后,惊恐不安,又带有几分犹豫。此刻她眼中的姐夫,竟也顶天立地,伟岸孤高。可那是天劫,是天公发怒,她天性之中本就带有深深畏惧。眼中满是担忧害怕,顶着疾风试探着缓缓上前,大声呼唤:“姐夫…”

    话音还未落下,她眼里的姐夫竟是大袖一挥,一阵劲风袭面,再将她吹到三丈之外。她眼中不解,他未曾回头,也不曾开口,但她总觉得姐夫仿佛变了,孤傲暴躁,冰冷陌生。

    安夏心中突然一窒,他也觉得二两酒有了明显的变化,仿佛不再是以前那个油嘴滑舌的下流痞子,平添了几分杀气寒意。看着偌大的试剑坪,唯有剑碑千年不动,天劫声势浩荡,二两酒挺拔如剑,或者就是一把剑。

    他要刺破天幕,扯碎天劫,捅破了天去。

    这一刻,这一幕,不该被打扰,不该被阻碍,唯有他一人,才配与天相抗。

    “轰”。

    沉闷的轰鸣如天穹炸裂,一道惊雷如蜿蜒巨龙甩尾而下。

    二两酒眼带扭曲的亢奋之色,百余处气府如巨鲸吐息,将狂暴的天地元气猛然吞下,再瞬间吐出。浑厚真元汇聚到右手之上,染上一层暗金之色,宛如西方佛陀。一跃而起,迎着激荡疾风撞向惊雷。面颊被疾风吹平,不住的向下拉扯,他不曾闭眼,眼中只有这一道惊雷。

    半空之上,二两酒在这沉沉天幕之下宛如蝼蛄,与惊雷相较,不及尘埃。五指探出,猛的一抓,惊雷彷如被他握在手中,如虬龙被困,疯狂挣扎摆动。他眉宇之上浮现一抹癫狂,扯动着惊雷大肆挥动,好似耀武扬威。

    恰在此时,轰鸣再起,只见又一道惊雷狂怒降世。

    二两酒体内气府全开,一阵气浪轰然散开,左手之上镀上一层火红。一抓一捏,两道惊雷被他困在手中,挣脱不开。他的身形在半空旋转飞舞,如握着两把惊世雷剑,气概非凡。放肆大笑,双手合十,两道惊雷猛然相撞,刹那光明刺眼夺目。

    高举,砸下。

    朝着藏剑峰千年剑碑,于半空之上,状如虬龙的惊雷之剑携着滚滚气浪坠下。

    “砰。”

    大地之上有一道鸿沟,千丈之远,直至剑碑跟前,却是再难寸进。藏剑峰开山祖师留下的千年剑碑,竟是丝毫不惧天劫惊雷,在这一砸之下依旧不动如山。

    二两酒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怒气,心中猛然一惊,第三道惊雷也已降临。

    两百余处气府现已枯竭,二两酒的身子如断线纸鸢,摇摇晃晃的从天际落下。可惊雷不曾留情,声势迅猛,似乎要一击必杀。

    三息,二两酒面色未曾有过慌乱。在即将落地之时,突然翻身,后背朝天,朱雀二宿两朵佛莲炸开,彷如背生双翼。

    惊雷已至,佛莲不灭。

    二两酒如遭重击,一口污血吐出,重重砸落在地,满身尘土,长发散乱。

    先前还意气风发,宛如天外飞仙的二两酒被打落凡尘,姿态全无。只是眼中狠戾未变,再多几分讥嘲,撑起身子,腰板挺立,头颅高昂。呸的一声吐掉口中污血,扬起眉梢,微眯双眼,伸出手朝着天幕惊雷,勾了勾手指。

    纵情大笑,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哪怕他的双腿已经有些发抖,哪怕他的唇角还流着猩红血液,他都不会认输,不会退后。

    他还没死,还能斗上三百回合。

    两道惊雷在他的眼眸之中,一左一右,蓄势待发,酝酿着毁灭杀机。二两酒将长发甩至身后,再度指着天幕,极尽夸张的长大了嘴,大笑三声。突然咬牙切齿,仰天怒骂:“来啊,来劈死老子,你这中看不中用的瞎眼老贼。”

    十七年的愤恨不平,十七年的怀恨在心,二两酒用这“瞎眼老贼”四字一语吐尽。

    他不信命,更不信天。

    但若非要说有天意难测,命中注定,他唯有选择拔刀相向,拼死相争。

    他不是个被老天眷顾的人,他开始质疑他的人生,从出生开始,这整整十七年。他不愿意去恨自己,但终究该有一个人给他的悲惨凄凉埋单,让他去恨,让他去杀,让他去宣泄。

    梦境过后,他一记“斩光”,斩出一条生路,也斩碎了他所有的温柔。他想要去问,为何要让他孤苦伶仃,看尽世态炎凉,却又舍不得二两薄命。若不是这天,若不是这可笑的天意弄人,或许他不会如此这般凄冷,不会如此这般孤独。

    他拥有的,是他最厌恶的。他舍弃的,是他最渴望的。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哪怕是卑微孤苦,哪怕是屈辱苟活。但他心中的抵制怨恨,已经占据了他的神魂心智,他觉得再不发疯,再不发狠,他就要真的疯了。被这老天一步一步逼上悬崖,再被他自己推下寒渊。

    他恨,他怒,他快疯了。

    龟仙人在看他,安夏在看他,小花在看他,七岁师祖在看他,离鸢在看他,好多人好多人都在看他。看一个疯子,看一个不是二两酒的二两酒,看一个真正的二两酒。

    天幕越发阴沉,黑云如盖,遮住的不但是人眼,更是未来。似乎感应到二两酒的愤怒挑衅,两道惊雷在黑云之间越发狰狞粗壮。像是天公的怒斥咆哮,若真有一张脸,必然面目可憎。

    酝酿,沉积,轰然落下。

    这一刻的光将沉沉天幕照亮,将满座云海撕裂,将整片天地奏响。

    飞沙走石,被狂风卷起。绿柳花红,被骤雨打落。

    漫天飞舞的尘沙花叶,都蕴含了惊人的力道,如刀,如剑,如重拳出击。

    二两酒如何能抗下?!

    七岁师祖眼中布满惊怖,竟是连她都有些惊慌失措,竟是连她对二两酒都产生了丝毫的动摇。安夏握紧“知冬”,有那么一瞬执剑相助的冲动,但被他狠狠按下。这是不该有的情绪,也从未有过。龟仙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占卜问卦,依旧是无迹可寻,混沌一片。

    这藏不住的浩浩天劫,落在李天奇的眼中,却是化成了一抹喜色。青衣客垂头长叹,眼中竟是多了几分赞许不忍,又暗暗笑骂:“竟是会心软,莫非真的老了。”

    剑域之中的数十弟子,隔着太远,看不清二两酒的身形。只以为是张三师祖口中的门中仙师,正要渡劫飞升,大叹天威如狱,又心生向往憧憬,内心火热。

    离鸢独自一人倚在琉璃宫外,双眼朦胧,轻咬朱唇,面色苍白,娇躯轻颤。她想去试剑坪上,哪怕只是隔着老远静静的看他,只是又怕他心生不喜,不愿见她,反而分了心神。

    青梅已折,他与她似乎已经形同陌路。

    二两酒迎风伫立,不肯退却半步。朱雀本源猛然苏醒,在他的眉心之中翻转闹腾,似乎要与这天劫争个你死我活。这是二两酒第一次确切的感受到朱雀本源的存在,清晰却又模糊,他不知道何时眉心之中多了这样一道本源之气。但细细想来,如今他体内真元的金红二色怕也是由此而生。

    或许正是十多年前的眉心一点,或许也正是他所谓机缘造化的开端。

    都不要紧,他不会对当年那个自称贫僧的老道感恩戴德,只会赶尽杀绝。腰间的紫金葫芦剧烈晃动,他嘴角抿起一抹笑意,它在怕,还是“他”在怕。

    当日在试剑坪上,龟仙人指点他以三滴精血,让紫金葫芦认主。当时他细细查看之时,便有过眉头一皱,他看到了“他”,虚弱不堪,同样是一缕神魂。

    将紫金葫芦从腰间取下,托在手中,二两酒有些戏谑的低语:“我这一生拜你所赐,既然已经仅剩一线残魂,就让我送你早登极乐,你说好是不好。”

    紫金葫芦里藏着布袋和尚的一魂一魄,若是能送回净土宗里,以佛门秘法蕴养百年,重塑肉身,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是他未曾料到,当年他的一句“心慈,但绝不能手软”给二两酒开启一道门,门里藏着的满是阴冷杀伐。

    或许正如佛门因果,他当年一指将朱雀残灵渡入二两酒的体内,寻求自身的解脱,给了二两酒十多年折磨苦难,也给了他一番机缘造化。但终归而言,若不是二两酒命硬,或许早就如尘世一尘埃,消弭于世惹不起半点波澜。

    前因种下,不管今日他愿与不愿,终将自食苦果。只是做了几百年的和尚,终归有些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他想最后再给二两酒指路一回。紫金葫芦震颤的幅度渐渐平缓,二两酒的脑中响起一道声音,如他四岁那年听到的一模一样。

    “施主,贫僧既然是将死之人,有一句不吐不快。施主命带朱雀,已是逆天而为,若再造杀孽,怨怒过甚,怕是难以自保。何不放下屠刀,前往我净土宗避世修行,荡涤心中杀意,方能立地成佛。”

    和尚劝他做和尚。

    二两酒龇牙咧嘴,似乎听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激起一抹无名怒火,怒骂一声:“你这修了几百年的佛,念了几百年的经,怎么全他妈念到驴屁-眼里了。若是放下屠刀就能成佛,这西方佛门又如何塞得下这芸芸众生。何况小爷送你去死,你老窝里的一群秃驴又怎会慈悲为怀,莫非你还当我是四岁小娃,任凭你胡乱哄骗不成。”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布袋和尚最后这番话的动机深意已无法深究,唯有重叹一声,再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紫金葫芦瞬间金光大作,佛门气息流转不歇,朵朵金莲绽放,化作一条通天大道。二两酒抬头仰望,看着紫金葫芦迎着惊雷而去,竟是双手合十,嘴中默念:“阿弥陀佛。”

    他不是慈悲,也不是心有不忍,更不是恍然明悟。他只是在送别,送这十七年里的旧人旧事,送一个和尚归西,送一个故人故去,这一句“阿弥陀佛”或许最是贴切。

    紫金葫芦骤然变大,金莲朵朵消散,如同活了几百年的布袋和尚真正的身死道消。惊雷奔涌不息,狰狞可怖,最后被通通纳入壶中。紫金葫芦更加疯狂的旋转,时大时小,最后猛然炸裂,漫天飞絮,金光洒落,浸入凡泥。

    昏暗天幕透过几丝光亮,黑暗渐渐消退,天劫散去。

    二两酒默立原地,眼中不带半点烟火,冰冷空洞。

    七月有余的观石悟道,梦境挣扎,天劫相争,彷如千年之久,又好似眨眼之间。

    或许他只是从昨天走到今天,但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