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生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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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

    一年,十年,百年?

    彼时景吾初到碧下城,十里烟波,江南水暖,融融春/色连绵不绝。他本是匆匆路过,却被那乱花迷了眼,数百年未动的道心,在那时轻微地动了一动。

    于是在办完手头事情后,他回程时特意绕了过来,独身一人步入这座城郭之中。

    然后,遇见了那个人。

    从此多年深记,九载不忘。

    ……

    后来他想,其实所谓心动,也所谓动心,不过都是算计好的。他本以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合该与那个人相遇,合该成为那个人的师,可总有人操控棋盘,让他被迫入局,从此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

    丝竹切切,酒香绵绵。

    少有人知道,凌云宗的九剑峰主,是个好酒之人。

    碧下城里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酒肆,景吾记得清楚,那家酒肆叫做“醉春风”。酒如其名,他们家的酒仅是嗅上一嗅,便好似整个人都化在了那从千里外吹拂而来的春风里,温柔极了,也缠绵极了。

    “醉春风”生意很好,几乎不打烊。尤其是晚上,大红的灯笼一盏盏地点起,灯光照亮夜幕,也照亮酒肆背后的九曲大湖,临湖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好一座不夜城。

    “醉春风”里酒客极多,景吾那天去得不早不晚,正是月上柳树梢时。大大小小的雅间早被人定下,他也没那么讲究,选了二楼里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两壶酒,几碟小菜,便支颐着看向半开的窗外,看那被灯光照得粼粼的湖面,一艘艘精致华丽的画舫在水上慢慢游动,心绪难得安宁。

    他在看景,殊不知看景的他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景。

    不少沿湖而过的人一抬头看见他,雪白的纱乌黑的发,月光与灯光交错着映照在他身上,朦胧得不似此间中人。他眉眼间噙着一抹慵懒之色,修长白皙的手指半握着瓷白的酒杯,分不清是他手指更白,还是那酒杯更白。偶尔仰首饮酒,不经意透露出来的风韵,十二分的撩人,十二分的魅惑。

    惑得不止是路人在抬头看他,少女们互相打探着这是打哪儿来的公子,酒肆二楼里的酒客也在看他。不少人心生结交之意,却又恐如此上前聊络,会唐突了对方,便只得按捺下来,一面继续喝酒,一面继续窥视。

    酒过三巡,酒肆里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夜幕中的那轮圆月已经升得很高了,眼看街上的人开始少了,湖上的船也有些往回走,景吾放下酒杯,准备走人。

    却是还没起身,斜里有谁的手探过来,一下叩在他肩上。

    这一叩,当即二楼里响起一道接一道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全凝聚在景吾和叩着他肩的人身上,一双双眼睛睁得极大,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

    甚至有人惊叫出声:“那不是……”

    那不是城主吗?!

    话没说完,就被旁人给捂住了嘴。

    被捂着嘴的人瞪着眼睛,“唔唔”叫着,想将刚刚那句话说完,就听捂着自己嘴的友人道:“噤声!别插嘴,看着就好。”

    难得能看城主的好戏,谁愿意在这当头去搅了城主的兴致?

    别说城主要搭讪的人是个男的,就算是个男女同体的,只要城主高兴,他们也得把人给五花大绑了送到城主面前,好叫城主开心。

    似乎是明白了友人的用意,那人不再强行出声,转而和周围别的酒客一起,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边的两人看。

    叩在肩上的手的主人力气不算大,可景吾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将人逼退。

    虽是修士,然身在凡世,便是他地位再高,此刻也得按照凡世的规矩来。

    于是他正要开口,问一句兄台可是有事,就感到身后那人靠近些许,嘴唇贴近他耳畔,声音极轻,带着不自知的醉意,连那隐藏在字句中的浅浅笑意都仿佛是濡湿的:“姑娘生得美,敢问是哪家千金?回头我去请了媒人,向令尊提亲求娶姑娘可好?”

    说完,朝他耳里吹了口气,温润湿热,十足十的风流,十足十的登徒子。

    景吾:“……”

    景吾脸色一瞬间就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他刚想出声,言明自己不是姑娘,便感到耳垂被什么碰了下。

    他整个人一下僵住。

    淡淡酒渍经着嘴唇的触碰印在耳垂上,灯光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更显得那带着湿意的一点玉白极其精致可口,看得周围酒客全都呆了。

    酒客们不由自主地想,原来城主不是要搭讪,而是喝醉了,把人家认成姑娘,想娶回家?

    这这这,这简直……

    看着景吾那已经是堪称难看的脸色,酒客们想,换作是他们,身为男子,却被同性当成女人动嘴动手地调戏,他们早怒了,哪能像这人一样好脾气,到现在都没发怒。

    酒客们还在推己及人地臆想,那边彻底沦为登徒子的城主则再接再励,叩在“姑娘”身上的手往下一滑,就揽住了“姑娘”纤细的腰。他顺势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一双眼似醒非醒地望着这让自己一见钟情的人:“姑娘是在害羞?天这么晚了,姑娘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景吾:“……”

    都说到回家的份上了,景吾这时候终于说道:“兄台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并非女子。”

    他声音清清淡淡,如天端流云一般高远而飘渺,让人一听就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女人能有的声音。再看他的脸,美则美矣,却并非柔美,没有丝毫女气,真不知是要多么眼瞎的人,才能将他给认成女人。

    景吾想,要不是这人是个凡人,他早拔剑将人杀了。

    岂料对方仍旧一脸醉意迷蒙,口齿却十分清晰地说道:“你怎么不是女子?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

    说着又靠近了,歪着头试图亲上去,就见景吾脸色真正黑如锅底。

    景吾一面侧头避过,一面伸手去拨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意欲挣开,却因不敢动用灵力而力弱,最终只避开了对方的索吻,而没能挣脱出这人怀抱。

    “姑娘怕我?”抬眼一看,就见这人晕乎乎地笑了,眼里璀璨如星河坠落,“姑娘叫什么?家住哪里?姑娘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个什么啊!没看见人公子脸都黑了吗!

    急匆匆找过来的城主府护卫一颗心本来就跳得七上八下的,结果才上来就听到自家城主这一连串的问话,当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低声下气地向景吾告罪,说城主喝醉了,望公子见谅。

    景吾堂堂一介道君,如何能与凡人计较?动了动唇道句无碍,看护卫上前来要把登徒子给带走,便也搭了把手,想将登徒子的手给拨开。

    然而登徒子不乐意,手揽得死紧,口中还不停问道:“姑娘,姑娘你家住哪里?我明天,不,我现在就去你家提亲。令尊喜欢什么东西,茶,酒,书画墨笔?姑娘你说一声,我这就让人去购置。”

    景吾没说话,脸色更加难看。

    护卫听得头都大了,连连告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城主扯开,二话不说就拽着城主飞奔下楼。

    等下了楼,出了酒肆,朝城主府奔去,远远的还能听到登徒子的声音传来:“姑娘,姑娘你明日还来醉春风吗?我明日过来,姑娘届时记得告诉我答案……”

    喊声遥遥传开,景吾皱了皱眉,随手搁下一锭银子,也不走楼梯,直接从窗户一跃而下,转瞬消失。

    望见这一幕,不少酒客呆了一呆,然后急切蜂拥到窗边,探着脑袋使劲看,却是怎么也看不到景吾的身影。

    当下只得互看一眼,纷纷想道,原来这公子竟是这般厉害人物。

    城主倒霉大发了!

    ……

    后来他想,什么喝醉,什么认错,故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他没看透,那便是没看透,是他愚笨,说再多也无用。

    ……

    后来的后来,他又想,既然全是算计好的,为什么到最后会变?

    是他命中该有这一劫,还是……

    还是他命中,本不该有这一劫?

    没了这劫,不会遇见、不会相识、不会熟谙,更不会有所谓杀害,也不会有所谓忘记。

    终他一生,什么都不会有。

    ……

    昔年春风十里,酒色醉人,而今赤日无边,刀剑寒凉。

    “杀了我吧。”他眉眼漠然地听着对面的人说道,“再然后,就忘了我吧。”

    他不说话,握着“破妄”的手指紧了紧。

    极远处的洛城里战斗依旧如火如荼,隔空传来的灵力冲击一阵强过一阵。东海里风起云涌,八卦峰亦是动荡不堪,他持剑稳稳立着,许久才慢慢道:“你说得倒是轻巧。”

    怎么杀,怎么忘?

    如何杀,如何忘?

    九年师徒情分,岂是他说没就没?

    便是伪装,他也不该这般对待。

    手指再紧了紧,他没有出剑,而是闭上眼,整个人的气息几乎是毫无预兆般的,瞬间攀至顶峰。

    然后,也是毫无预兆的,那一层薄薄瓶颈,瞬间突破。

    刹那间——

    “轰隆!”

    雷鸣突地响彻整个东海,无数人抬头一看,便见头顶乌云滚滚,玄雷道道,竟是有人要渡雷劫了!

    关苍瞳孔骤缩,下意识看向景吾。

    停留在合体巅峰数十年,如今一朝晋升大乘——他想干什么?!

    不及多想,一道粗硕的玄雷已然凝聚成形。

    玄雷没有半分停留,径直从高空劈落,来势汹汹,大有要将整座八卦峰给一劈为二的威势。

    眼看玄雷果然是冲着景吾落下,可后者却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关苍急道:“师父,你还不快……”

    “闭嘴。”对面的白衣剑修突地睁开眼,眸光冰冷若雪,声音更是寒凉如冰,“你不是我徒弟,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关苍神情一滞。

    是了。

    他已经不是他徒弟,他做什么,确实轮不到他来插嘴。

    可他怎么也不愿意看他去死……

    却见那白衣剑修倏然出剑,剑光亮如白虹贯日,一剑逼来,剑势竟比那玄雷还冷冽!

    这般剑势,看得关苍一愣,紧接着剑光与雷光在眼前炸开,绚烂到刺目。他来不及闭眼,就感到耳边风声骤停,自己被谁拥入了怀中。

    这拥抱实在难得,他心中一紧,喃喃喊了句:“师父……”

    这一喊,殷红的血从口中流出,胸膛上被刺穿的地方也是溢出血来,滴落沾染到景吾的身上,将那雪白纱衣染得通红。

    他没去看,只又喊了句:“师父……”他固执地、倔强地一遍遍喊,“师父,师父……”

    最后一句“师父”被终于到来的玄雷压下,电闪雷鸣,此间地域亮如白昼。景吾没有再行出剑,只抱着怀里的人,一双眼无波无澜,静如死灰。

    及至玄雷劈在身上,说不清是痛苦还是麻木的感觉贯穿全身,他也没去关注,只看着面前的人还在张着口,无声喊着“师父”。

    都这个时候了,还喊什么呢?

    他悲哀地想,活了数百载,他景吾今朝杀徒,他的假徒弟却还在喊他师父。

    有什么好喊的?

    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为什么一直喊他……

    转眼间六道玄雷已然降临完毕,最后一道玄雷没有紧跟着落下,而是在乌云间慢慢凝聚着,慢慢游动着,雷霆之势蓄势待发。

    于是那一直喊师父的人此时终于说道:“师父,徒儿对不起你。”

    最后的“你”字才说出口,也不知他这个将死之人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将两人位置调换过来,而后“砰”的一声,那最后一道玄雷劈在他身上,霎时血肉飞溅,他整个人在这瞬间灰飞烟灭!

    是真正的灰飞烟灭,半点白骨都未曾留下。

    雷劫结束,头顶乌海飞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道洗礼,浩浩荡荡的灵泽倾落而下,那满地血色在灵泽的笼罩中竟也莫名显得好看。

    景吾僵直地立在血色里。

    良久,他垂下持剑的右手,转而抬起左手,慢慢捂住眼睛。

    掌中鲜血顺着他的脸流淌,血痕殷红,他手中的青铜剑刃也是殷红。

    远处杀伐依旧,人肃杀,风也萧索。他却毫不在意,只抬手捂着眼睛,然后低低的,低低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