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叠阳关

倾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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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澈夜半被噩梦惊醒,第二日和绿夫人说了一声,便出了远门。

    回来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城里瞧见她的人都吓了一跳,面容肃穆得让人不敢接近。

    宋澈本身是有点清冷,此刻却变成了一种凄凉。没人敢上去劝一劝,都低着头小声的议论。

    凤千尘正赶上这么个好时候进了门,宋澈抬眼瞟了他一下,又冷冷地转移了视线。

    凤千尘有点心虚,毕竟他前两日的确做了一桩荒唐事。

    “我只当你有自己的苦衷,毕竟你曾经帮过我,没想到你还真是翻脸无情。”两个人的事,还是要摊开来说,宋澈并不想带着仇恨过一生。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坦白说吧。我就是看不惯清秋子那个殷勤样……”凤千尘这番话可是憋了好久了。

    早先想着让宋澈经受一番磨炼,封神也是指日可待。再说浮休城没有男子,也不担心她移情别恋。可人算不如天算,谁料到生生潜进来一个清秋子。并且,最可恨的是宋澈还蛮亲近他。凤千尘这才着了急,怎么办,自然是有多远让他滚多远。

    “这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生气我把他赶回钟山么?”凤千尘也有点懵。

    “你把我师父赶回钟山的?”宋澈一腔怒火,连声音都有点嘶哑了。

    凤千尘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宋澈,不免有点发怵。从来,她都是哭哭啼啼,或者笑容满满的,何时有过这样动怒的时候。

    “你把他赶回去,然后自己做我的师父?凤千尘我真是不明白,你明明当初喜欢上沈悦,逼得我跳崖丧生,被一众无聊的神仙嘲笑了上万年。我现在刚刚好过一点,你又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真的看不得我一点好?”

    凤千尘心中警铃大作:“你,你可是都想起来了?”

    “拜你所赐,现在是都想起来了。”宋澈已经不想再同他讲话,拿了自己的剑转身就要走。

    凤千尘那你拉住她:“你听我解释啊阿澈!”

    宋澈自嘲地笑了笑:“凤千尘,你可真行!早先在书院对我温柔体贴,惯常做小伏低让我依赖你。后来,我真的动了情,你又转身去找了别人。浮休城相逢,你怕我再缠着你,声色俱厉地教训了我一顿转身就走,无非是想断了我的念想。后来,看我和清秋帝君愈走愈近,你可是心里不舒服了,又过来招惹我。怎么,当我不会动怒不会记仇,非要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吗?”说到最后,隐隐有将他刺于剑下的趋势。

    凤千尘呆了呆,依然不松手:“阿澈,不是那样的。”

    “让开!”宋澈声音极低,凤千尘却是知道已经忍到了她的极限。他仍然不肯松手,一入浮休深似海,倘若她躲到里面不愿出门,他这一生可还能再见她?

    “阿澈,当时是算到你的仙劫到来……”凤千尘没有再说出口,长剑已经刺进他的心间。

    宋澈目光冰冷,第一次是误伤绿枝,这一次却是真正想杀了他。

    凤千尘松了手,血腥味扑面而来,宋澈看到鲜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想起了绿枝的满身鲜血。

    她目光一时有些呆滞,慌慌地上前想去帮他止住血,片刻后却是清醒了过来,退后半步道:“你当初伤我,后来戏弄我,这新仇旧恨如今算是清了。”

    凤千尘捂住伤处,满手是血,一脸的戚色:“阿澈,你真要如此绝情吗?”

    “我绝情?”宋澈笑出了一脸的泪。

    “阿澈,就这样过去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凤千尘忍住痛苦哀求道。

    “当初多在乎,后来就有多痛苦。当初是我傻,过去就过去,重新开始就不必了。毕竟,我也不稀罕那三根凤羽。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哀求,我受够了戏弄,不想再来一次。你自行疗伤,然后早早离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澈……”

    宋澈已经潜到浮休潭下。

    沈悦听说后,思虑再三,还是招了一片祥云赶去了栖梧山。

    落英如雪,梧桐树下好安眠。

    沈悦尽量将脚步放轻,凤千尘还是瞬间醒了过来。长发随意披散,衣衫覆满桐花,一片慵懒落拓之态。

    风声入耳,花香盈尘,沈悦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你怎么来了?”凤千尘随手将长发挽起,落花拂去。

    “你不是去瞧阿澈了么?她现在可好?”

    “不用我们操心,她可是好得很!”凤千尘话语未落,头上的梧桐花雨一般倾泻下来。

    好大的怒气!沈悦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她可真是没有心,果真履行了回天崖上的誓愿。”凤千尘目光转向别处,像是自言自语,面上的落寞却是一览无余。

    “她还在生气么?”沈悦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想起了了前尘旧事。”

    沈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是她自己说的?”

    “我去问了司命,他说,阿澈饮了胭脂湖的水。”凤千尘的声音听来平静无波,沈悦心中却起了滔天的波澜。

    胭脂湖,湖水艳丽如胭脂,据传是女子的胭脂染成。

    感情失意的女神女仙,据说都在此净面洗尘,褪去前尘羁绊。千万年过去,湖水逐渐生灵,饮之可忘前尘旧事。同孟婆汤异曲同工,不过那些仙子并不是都像宋澈一样愿意死一回的,于是便饮此水遗忘。而喝了孟婆汤的如宋澈,再饮此水便是玩想起前尘往事了。

    “那你们的姻缘?”既然想起,以阿澈的性情,解释一番应当无碍啊!”

    “前几日我去寻了月老。”

    “可是无碍?”

    “……”

    “我倒来没有问过你,当初阿澈跳回天崖,果真如司命所说因为仙劫吗?”

    “成人日不过是她劫难的开始。”凤千尘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倒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所以,你才宁愿她重生,也不让她成年么?你这么心急去浮休城,是打算重施故伎吗?”沈悦觉得全身一冷,这般的疯狂果真是深爱宋澈的凤千尘么?

    宋澈从潭底出来的时候,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蛙声连绵成一座山丘。

    素衣节已经到了尾声。天晴的时候,离别也跟着到来。

    首先离开的是黄灵,她将随着自己选择的良人回凉山。

    虽然和她情分比较浅,宋澈仍然觉得莫明的伤感。

    像是兔死狐悲。

    浮休一直如此,女子得选良人后禀过家人,便可以随他离开。或是四海八荒漂泊,或是夫家安宁度日。直到有了后代,需将第一个姑娘送到浮休。

    浮休后代一向是女子,从无例外。这是数万年前浮休的诅咒。

    当然,也有将两个孩子送回浮休的。像是宋澈和妹妹青芜,橙羽和橙默。

    而离家的浮休姑娘可以选择漂泊八荒,也可以回到这里安然终老。

    只是每一苑必须有一个女子留在浮休主持事务。这是浮休约定俗成的惯例。

    送别宴摆在流光殿旁边的千重阁。

    倚山临水,自是风光无限。浮休城的人悉数到场,没有外人参与。

    宴自然是好宴,只是除了几个年龄较小的丫头,几乎没有谁有心情动筷子。

    黄夫人眼睛肿肿的,掩饰不住的伤心过度。黄迎本来是喜悦的,看到这个场景却也黯然起来。

    绿夫人不得不开口道:“这是好事,莫要再哭哭啼啼。迎丫头劝劝你娘,以后也不是没有相见的时候。”

    黄灵眼泪却下来了。

    这是新一辈的第一人,绿夫人不得不目视宋澈:“将苦汤端上来。”

    宋澈送到黄灵桌前,绿夫人道:“迎丫头,饮了这苦汤,自此苦不拦路。”

    黄迎一饮而尽。

    宋澈又端了一杯汤送过来,绿夫人道:“这是甜汤,饮了它,甜不离身。”

    黄迎将甜汤递给黄夫人:“母亲,我不怕苦。”

    黄夫人拭了眼泪:“娘以前喝过了,只要你好好的,娘心里就是甜的。”

    黄迎就着眼泪饮下了甜汤。

    赤衣是无所谓姻缘的。

    赤夫人催了几次,她也没怎么去栖霞街。

    这姻缘,虽说勉强不得,但是向来谋事在人。

    赤夫人已经同绿夫人提过,准备回夫家洞庭为她挑一挑夫婿。

    赤衣随母亲去了洞庭。

    橙羽纵然娇纵,对清秋帝君的心却始终如一。

    因为行事作风一向讲究,栖霞街上也有不少仙家公子对她青睐有加。橙羽却一概拒绝,发誓非帝君不嫁。

    橙夫人只好厚着脸皮去钟山求见清秋帝君,想问个究竟。

    帝君百忙之中见了她,异常客气,却也异常生疏。

    “夫人也是过来人,这男女之事,总要讲究缘法。没有缘分,再多痴心也是枉然。”

    橙夫人又何尝不知?

    只是,橙羽是自己情感历经波折后的补偿,因此对她格外宠溺。即使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估计橙夫人也会上天庭和嫦娥打个商量的。

    “我也知道自己要求过分。只是,我这女儿一向是死性子,还望帝君能帮忙给个法子解决。或者,麻烦帝君劝一劝那丫头,她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橙夫人一边说一边拭泪。

    帝君的态度是异常的坚决,不愿再插手浮休之事。

    橙夫人再三祈求,帝君不得已给她指了司药娘子。

    司药娘子司管天界所有草药,她所研究的草药无奇不有。

    橙夫人火速去了三重天。

    司药娘子住在青玉崖,是天界花草最繁盛的地界。

    药是取回来了,要不要给橙羽吃,橙夫人思考了三个日夜。

    眼见得其他苑的姑娘都将离开浮休,橙夫人狠了狠心,流着泪将药混在了橙羽最爱喝的五典汤里。

    自己吃过的苦,希望她不要再吃。

    三日过后,橙羽高高兴兴地出现在栖霞街上。

    清秋帝君不过是来浮休授业的一个长辈。

    自是年少轻盈,栖霞街上洒下一路笑声。

    很快,火德星君的嫡孙得到了橙色飘带。

    蓝黛是姐妹里面生得最貌美的,偏偏又温柔似水。

    地母元君多年前见过她一面,甚为满意。因此,素衣节一开始便早早地就和绿夫人打了招呼,为自己未娶亲的小孙子宸空求娶蓝黛。

    绿夫人不曾把话说满,只说是看两个孩子意愿。

    宸空本来颇为抵触,这都什么年代了,自己的姻缘还要别人干涉。不过没办法,父母都听祖母的。

    带着万千不甘,宸空央自己的表弟修庆一起去浮休。

    蓝黛清清静静,微微一笑像是山间的野百合。

    修庆动了心,直接上去索要飘带。

    宸空带他来就是背锅的。这个锅,他背得心甘情愿。

    然而,宸空不乐意了。

    这个姑娘,温温婉婉的,他也喜欢。

    蓝黛早就被告知地母的心意,如今羞涩地看了一眼修庆,觉得清清朗朗的也蛮好。

    她是个温顺的姑娘,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早先就想过即使宸空不合心意,为了地母的青睐和两方的情谊,她也会允了的。

    更可况眼前的修庆眉目疏朗,长身玉立。

    蓝黛含羞将飘带递了过去。

    宸空一把夺了过来。

    修庆不干了:“宸空,她的飘带给的是我!”

    “你问问她给的是宸空还是修庆?”宸空赖起帐来没有谁可以比。

    又把飘带抖到蓝黛眼前:“看对人了再给!记着了,我才是宸空!”

    蓝黛顿时傻了眼,看到对面的修庆一脸落寞。

    所谓一眼定情,第一眼看到的是修庆,自然宸空就不在眼中了。

    虽然宸空也是眉目如画,在蓝黛眼里却不免失了庄重。

    蓝黛跺跺脚,望了修庆一眼,走开了。

    地母知道的时候,重重地将两个人骂了一顿。

    然而,姻缘开不得玩笑。

    地母亲自压着宸空和修庆来给浮休道歉。

    绿夫人出面接待了地母,却仍然不肯承诺两个孩子的婚事。

    蓝黛接受了道歉,却也并不吐口姻缘的事。

    修庆和宸空商谈了一番,却是不欢而散。

    修庆着丫头给蓝黛捎话,想在般溪亭一聚。

    蓝黛拒绝了。

    蓝夫人问蓝黛的心意,蓝黛只是沉默。

    紫夜和绿枝、宋澈被一起请到蓝苑。四个人细细地谈了一下午。然后相伴一起去了流光殿。

    绿夫人和地母相谈正欢。

    宸空和修庆俱在,蓝黛一进来,两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上面不肯移动。

    蓝黛不愿意伤了双方的情分,只得推辞道:“两位公子都很好,日前出了问题蓝黛也有错。只是蓝黛年龄尚小,姻缘不急在这一时,还望地母大人能够体谅。”

    地母是最不愿因为一个姑娘伤了两方的关系的,因此很是真诚地对蓝黛道:“黛丫头快别这么说,是宸空这孩子顽劣,才闹出这等笑话。修庆因为母亲早逝,也是在我眼前长大的,一向比较稳重,谁知道这次也和宸空一起胡闹。你们年龄还小,也不必这么早做决定,只是不管是孙媳妇还是外孙媳妇,这个媳妇我认定了。”

    说完对着绿夫人道:“修庆比宸空还小,本想着一件一件来。早知道这样,就把两个孩子送过来给你们挑了!”

    绿夫人也笑道:“这可真是黛丫头的福气了!只是这孩子自小就温顺,一向没有自己拿过主意,从来是顺着别人的心意来。这是她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让她自己做决定吧。”

    地母道:“这个我早想过了,黛丫头想必也没出过浮休,这样吧,不如让她随我去丹山住一段时间。我们家里也有几个丫头,慈芊最是活跃不过。让慈芊领着她四处看一看不同风景,此外还可以让黛丫头看看宸空和修庆两人的性情,到时候再做选择不迟。”

    蓝黛并无异议。

    绿夫人道:“这样再好不过。只是,要麻烦地母照顾这个丫头了!”

    地母笑得温暖:“这算什么,我倒巴不得能一直照顾呢!只是,恐怕有人不乐意咯!”

    蓝黛流了一场泪,也离开了浮休。

    紫夜要走的时候,宋澈一时间有些茫然。

    此时已经是深秋了。黄叶遍地,秋风渐紧。

    紫夜要去的是淇水,和浮休相隔千万里。

    姐妹三个最后一次荡舟碧叶湖上,一边放虹灯一边话离别。秋阳从西天漫下霞光,给三人面容上添了一抹绯红。

    “你们别担心,我以后一定回来看你们!”紫夜勉强忍住伤感,努力安慰两个姐姐。

    秋风中的紫夜依旧柔柔弱弱,绿枝担心她到了淇水会更加消瘦。

    “不习惯就领着他回来住,于归园住得下姨母姨婆,自然也住得下你们。”绿枝细细地叮嘱道。

    宋澈遥遥立在船头,看秋光一点点加深,却始终沉默不语。

    “哎呀,你们别这样,弄得我也想哭了。”紫夜背过身去。

    该来的总会到来。

    宋澈没有去凤岭送别。她在百草园里,对着紫夜偏爱的那些花草望了整整一天。有人也立在她看不到的墙角,望了她整整一天。

    木叶萧萧,秋意侵骨。

    紫夜立在凤岭上,最后望了望生活了一万多年的浮休,终于慢慢消逝在潋滟的碧空中。

    聚散无常,白云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