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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澈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水里挣扎的痛苦，仅仅像是一场噩梦。
睁开眼，对上的是一个白发童颜的红衣女子，眉眼间满溢的是一种叫做慈爱的光辉。
这是宋澈盼了七千年却从来没有得到的瑰宝。
“孩子别怕，你从上面掉下来，我恰巧看到了，便接了你来。”女子的微笑像她的怀抱一样温暖。
宋澈忙起身，对着女子拜了一拜：“谢谢仙子救命之恩。”
“不要客气，平时我是没有力气管这些的。今日也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才尽全力接了你来。”
宋澈四周望了望，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结界里，结界四周是平静的潭水和游动的银尾鱼。
这个世界极小，除了一个蒲团仅有一把剑，寒光凛凛。
宋澈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斩雪剑么？
浮休上神难道真的在这潭底呆了十万年？
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宋澈却开不了口。
“孩子，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啊，你闷在心里谁会知道你的想法呢！”
宋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浮休，你想必也听人提过。本来，十万年前我就已经从这世间消失了。偏偏命不该绝，让我寻到了这寒玉潭，在这里蛰居了十万年。如今，我寿元无多，能在死前见一见后人，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宋澈心里的震惊无以陈述，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喃喃地自语道：“您真的是浮休上神？您不是……不是……”
“这潭底有一种络翳草，能稳固我本已经破散的魂魄，我才又虚度了这些年。”
“您不能出潭么？”
“不能啊孩子，还没等我出去就魂飞魄散了。我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也无非是心里有个念想罢了。”
“您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么？您和我说，等我长大了去帮您完成。”
“我生在空桑，那里四季飞雪，是四海八荒里最美丽的地方。我这一生为了正义而奔波，临死才发现最怀念的还是幼时无忧无虑的生活。你倘若有一天经过那里，能替我望一望故乡么？”
宋澈面对浮休热切的眼神，说不出空桑已亡的事实。她竭力装作对空桑不了解的样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这一生，为了所谓的正义杀了太多人，有魔界的，也有神界的所谓叛徒，甚至还有手无寸铁的凡人。静下心来想一想，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倒像是想起前生一样荒唐。所以，我化出一个蒲团，日日跪在上面思我的罪过。”
“他们都说上神您是神界十万年难得一见的战神，整个天界都很钦佩您。我出生的这个城，就是先祖楚舟上神以您的名字命名的。他也是战神，我们都是听着你们的故事长大的，就连我，连我也想成为您这样的战神。”
“傻孩子啊！”浮休忍不住笑出声，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
“在我之前，战神都是男子。我不服输，立志要让空桑出一个震惊八荒的存在。我的确做到了，可是你看看如今我是什么光景。那些虚名于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宋澈不懂。她只知道倘若她成为浮休上神这样的人，至少浮休城不会再人人避她如蛇蝎。说不定，洛笺上神也会像对其他姐妹一样对她的。而母亲，眼里也不会只有妹妹了。
“为了维持神界太平，我在战场上奋力杀敌，我的儿子慕色被魔界擒来威胁我。我没有答应他们，我的儿子就在我面前被活活杀死。神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替我护一护他。我还有一个女儿梦频，来此寻我的仙人说，她后来被魔界追杀到无望岭，还好越离顾念当初的情分，驱赶了魔军，才救回她一条命。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浮休说来平静无波，然而眼里的恨意证明她并不是无喜无悲。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随时间而变淡，那场血腥的屠杀每每想起都是鲜明如昨。
宋澈第一次听到这些内情，心里起了巨大的波澜，比之前确定战神活着还要震惊。仙界传说的都是战神如何英勇，如何为了世间太平不屑魔界的威胁，却从来没有人去想一想，抛开战场上的赫赫威名，她也不过是一个无力护住孩子的母亲。
那些在大战中安然无恙的各路神仙，除了树立这样一个无私无畏的典型，他们还做了些什么？反正灾难来了有人阻挡，神界依旧是仙乐飘飘，笙歌处处。
宋澈突然有点愤怒，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屡立战功的上神，甚至连空桑亡了，他们都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她好像有了无穷的力量，那些被人排挤孤立的日子仿佛再不值一提。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才不会和她们计较呢！
“上神，您放心。我一定会做一个不一样的战神，绝对不会重演您的故事。总有一日，我要让三界明白，战神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浮休开怀大笑：“好孩子，有志气！”
宋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神您别笑我不自量力，我就是觉得他们这么对您不公平，想替您讨回个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人心要都是盲的，这公道不要也罢。”浮休摇了摇头，像是又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往。
不过一抬眼的功夫，浮休又恢复了镇定自若：“不过，即使人心都是盲的，也总可以替他们治好。你相信自己么？”
宋澈第一次遇到这么温柔的人，不愿意辜负她的信任，使劲地点了点头。
“好，不愧是我空桑的后人！”浮休的欣慰浮在面容上，那是对后辈最大的肯定。
“咦，上神怎么说我是空桑的后人，难道浮休城也是空桑的后人么？”
“你眉间有雪花的印记，那是空桑的标志。空桑我只剩梦频一个女儿，你应该是她的后代吧！”
“可是我母亲是青绮元君啊！”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想来我猜测不会错。”
宋澈不再言语，她素日照镜子也没瞧见自己眉间有什么雪花。想来是上神思念女儿过甚，才会看错了眼。上神自己说寿元无多，自己就当一当她的后人也无妨。
“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留你太久，不然你母亲会担忧。给你一枚避水珠，你明日早些过来，我教你斩雪剑法。”
宋澈低下了头：“我什么仙术都不会，也从来没有用过剑。”
“无妨，我可以一并教给你。”浮休有点惊讶，楚舟已经不问世事了么？不过她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微笑着安慰宋澈。
“谢谢上神！”宋澈的喜悦显而易见。
“唤我婆婆就好。”浮休被她的喜悦感染，十万年了第一次感觉日子有了盼头。
“谢谢婆婆！”宋澈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自此她就是空桑的后人。
浮休笑着叹了口气，早知自己的死劫已至，原来是这样的避无可避。这样也好，总算是在死前了了心愿。见不到梦频，能瞧到她的后人也好。
浮休城里乱了套，月亮已经西沉宋澈还不见踪影。青绮元君惶惶地跑到流光殿，向洛笺讨要主意。
“你是说她现在还没有回来？”洛笺的面色也有点沉。
“她都是自己一个人玩，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迷了路。”
“笑话，那么大了怎么还能迷路！说不得是宿在哪里了，司露你派人去寻一寻。宋颀，你可真能给我添堵！”洛笺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咬牙切齿。
“城里结界甚密，不可能跑到外面去，夫人不用担心，我这就去寻一寻。”秦姑姑安慰自家夫人。
然而，秦姑姑派了三波人出去，均是无果而归。
洛笺的神色越来越暗，人在自己手里，可以折磨，却不能消失，不然天界会以为自己因为私仇而动了手。自己倒是不担心什么，真要动手，杀的也是宋颀和谢南逸，杀个丫头片子算怎么回事，平白污了自己的名声。即使众口铄金，大不了以死谢罪，可是这满城的后辈可怎么办？自己死了，楚舟又不在，不是等着别人白白欺负么？
“夫人，不如传孩子们来问一问，说不定有谁在哪里见过呢！”秦姑姑看到洛笺的神色，更是明白事情闹得有多大。
“好。”洛笺简短地应了一声。
孩子们稀稀疏疏地都赶来流光殿，有几个更是睡眼朦胧。
“澈丫头还没回来，你们有谁在哪里见过她？”洛笺扫了一眼面前的孩子，缓缓地开口。
没有人回答。
“用禁魂术！”洛笺看到有孩子战战兢兢却一言不发，目视秦姑姑速速解决。
有孩子“扑腾”一声跪下来：“今天在百草园遇到橙羽姐，她说看到宋澈去浮休潭。”
橙羽忙也跪了下来：“上神息怒，我今天的确看到宋澈去浮休潭，不过她一向不招人喜欢，我很少注意她，所以就把这件事忘了。”
洛笺神色晦暗不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橙羽，她顿时打起了哆嗦。
洛笺不再多言，匆匆赶去了浮休潭。
“阿婆不是最不喜欢她吗，怎么会关心她去了哪里！”橙羽哆嗦着起了身，面色苍白地自言自语。
“阿婆最是善良，还不是怕她不明不白死了么！”黄迎接话道。
浮休潭上只有一根长长的钓鱼竿，证实这里确实曾经有过人。青绮元君只望了一眼，就哭哭啼啼地确认是宋澈的。
洛笺沉默不语，半柱香后做出了决定：“司露，拿一枚避水珠来。”
秦姑姑吓了一跳：“夫人，您可不能这样，要下去也该我下去。”说着就要往下跳。
洛笺拉住她：“你神力不够，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正在二人纠结的时候，绿枝慌慌跑过来：“上神，宋澈找到了。”
众人均是心头一宽，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去了哪里，鱼竿怎么留在潭边，针对这样的问题，宋澈出潭的时候就有了答案。不能说被人推的，因为没有人相信。也不能说见到了浮休上神，同样没有人相信。
人群里望一眼，只有橙羽目光避了去，宋澈心中有了答案。
连着三日，宋澈都早早地下了潭。上次事后，再出来都要躲着人，好在收益颇丰。
浮休上神传授的仙术，初学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难得的是和自己的体质非常契合。
宋澈自然惊喜异常。
斩雪剑法并不易学，然而浮休上神非常急迫地想要她快速掌握。掌握不了的，都嘱咐她用笔记了下来。宋澈无端有一种时日无多的感觉。
这般忙碌，日子自然过得飞快。
第四日，浮休没有再教她任何东西，只是面对着北方，长长咳出了一口血：“我寿元已尽，从此再不用过问三界是非。”
宋澈惊惧不已：“婆婆啊，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帮您做任何事啊！”
“傻孩子，你我有这几日的缘分，已经是难能可贵。不要难过，我还有事情要嘱咐你。”
宋澈止住哭声，安静地等待浮休吩咐。
“我死后，不要告诉城里任何人。用你学会的驭雪术，召唤飞雪将我覆盖。倘若有一日你决定去空桑，将我带回空桑山掩埋。斩雪剑送给你用，有人问起，你就告诉他们是我送你的。要是有人和你抢，你就把剑递给他们。还有就是，我这一生朋友极少，唯一辜负的就是越离。你倘若见了他，就告诉他我一直记得他，他会懂的。”
宋澈不说话，只是一直不停地点头。
“傻孩子，你这一生注定要颠沛流离，任何时候不要忘了现在的自己。有一日你真的成了战神，记得到我跟前同我说一声。”浮休努力地绽出一个微笑，伸出手臂抚了抚宋澈的长发。
“我走了。”手臂缓缓地落下，浮休面上的微笑瞬间成为永恒。
头顶的飞雪成片落下，慢慢地覆盖了浮休的一袭红衣。
日头升了又落，宋澈在飞雪里哭成了一尊静默的冰雕。
难得有一盏灯点亮了她前行的路，就这么被风吹灭无息无声。
前路荆棘遍地，从此又变成她一个人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