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割袍断义

倾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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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澈生辰前夕。

    天帝心事重重地来到初雪楼,从长袖里掏出一枚玉坠:“阿澈啊,这枚玉坠你收好,就当是爹爹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宋澈接到手中,左右端详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便将疑惑的目光移向父君。

    “这是空桑公主的爱物,本不应该让你用别人的旧物。只是,它和阿澈你最是相宜。”

    “父君说的,是那位仙逝的雪眠公主么?”

    天帝点了点头。

    宋澈颇有点感激自家父君,这礼物送得甚合她心意。凤千尘一向对亡国的空桑颇有兴趣,倘若给他瞧瞧这个玉坠,他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

    天帝瞧着小女儿的神态有点恍惚,怎么越看越像年轻时的梦频。

    真是老了,才会屡屡想起旧人。天帝叹了口气,梦频和秦墨早就不在了,他们唯一的女儿雪眠也和空桑一起消于虚无了。

    这种场合不应该想这些陈年旧事,天帝竭力甩开这没来由的情绪,在小女儿的笑容感染下,自己也乐成了一朵盛开的秋菊。

    宋澈巴不得现在就去找凤千尘,天帝却迟迟不肯离开。宋澈此时不免觉得父君碍事,却怎么也说不出赶人的话。只是红着一张脸,眼巴巴地望着天帝。

    天帝被望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已经被嫌弃了,叹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后施施然地出了初雪楼,心里的担忧却丝毫没有减少。

    凤千尘是什么人?有人说他温文尔雅,也有人说他放荡不羁。常有仙君抱怨天界无聊,司命那里备了案,潇潇洒洒去人间游历一番。

    凤千尘作为凤族少君,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是在红尘里翻滚过的。

    酒楼里遇到眼熟的仙君,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行个礼,态度谦恭得让人误以为这是弟子遇到了师尊。

    被如此敬仰的仙君自然是飘飘欲飞,刚想以长辈的身份顺便教导几句,却瞧见他已经坐在桌前长腿挑起,执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了。

    仙君怀疑自己眼花了,然而凤千尘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大惊小怪。酒饮完,又恭恭敬敬地行礼告辞,仙君不甘心地问一句去哪里,他指的正是对面最大的青楼。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好到人神动怒的桃花运。原因么,有人说他惯会温柔可意,也有人说他最善逢场作戏。

    自己的女儿,天帝还是了解的。也许是被自己宠坏了,性格颇有点奇特。并不是恃宠生骄,却是一旦遇到不顺的事,惯常的就是先怀疑自己,然后悄悄地躲起来哭。

    也许身份使然,想要什么都极为容易,性子便也越发的被动。为这个,他不止一次劝过她,宋澈的回答更让他纠结:“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强求不来。至于说爱哭么,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这两个性子南辕北辙的人,究竟情路上能走多远,天帝心里也没个谱。

    凤千尘住在碧梧阁,宋澈兴冲冲地跑去,却并没有找到人。守门的小厮期期艾艾地说,少君和青丘帝姬一起去梅林赏梅了。

    宋澈并没有多想,青丘帝姬沈悦是她难得的一位挚友。

    梅林地势偏高,宋澈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攀到岭上。

    凤千尘和沈悦确然是在这里,宋澈本应喊一声冲上去的,却在距离他们十株梅树的花影里生生止了步。

    凤千尘和沈悦并肩立在一株老梅下,情态亲密,端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梅林的风清寒,沈悦的额发被吹乱,凤千尘温柔地为她理好。

    宋澈躲在一树暗香里,下意识地捋了一串梅花在掌中,揉搓半晌后变成了花沫。这是百花中她最偏爱的花。

    生平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当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司命说过,情感里倘若有人变了心,就是神仙也无可奈何。

    心里涩涩的,宋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没发一言,她默默地顺着原路走回去。

    这可能只是个误会,宋澈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慌不择路中,她的白裙被梅枝划出几道长痕。

    司命并没有给予她任何安慰,反倒是又给了她致命一击:“一千年前凤千尘相中了灵蛇岛的公主,七百年前又瞧上了孔雀族的公主,灵蛇公主伤心欲绝大闹栖梧山,凤族送出三根凤羽才平息此事。五百年前他来到九重天,又对七公主您情有独钟,凤族又送出了三根凤羽给孔雀公主。现在他爱上了青丘帝姬,嗯,公主您可以多去讨要几根凤羽。”

    宋澈不信。且不说凤羽何等珍贵,那就是凤族的至宝,哪里有这许多凤羽赔人。便是凤千尘,他倘若有这许多故事,为何自己一点也不曾听说。

    司命早看出宋澈的疑惑:“公主一向幽居九重天,外界之事何曾听说过半件?天帝偏疼你,你既认定凤千尘,他自然不舍得让你知道这些糟心事。”

    宋澈还是不愿意相信,瞪了司命一眼,出了他的屋子。

    黄昏的日光最是暖人。

    宋澈安安静静地立在回天崖上,任四面的风来了又走。

    眼泪早已被吹干,心里的苦楚反倒显得似有还无。

    司命星君坐在对面的屋子里闲闲地喝着茶,偶尔有一两声叹息飘过来。

    似乎丝毫不担心她会想不开,或者即使想不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澈刚想捏个仙诀,给自己寻个舒服的椅子坐一坐,眼风一扫又不小心看到司命飘过来的眼神。

    好歹是堂堂的公主,她才不要被人轻视。于是宋澈移了移步子,重新站定。

    夜风渐渐地冷了,司命星君慢慢踱步过来:“小丫头,想跳就赶紧跳呀,误了吉时可就不好喽,指不定会托生到什么穷苦人家呢!”

    宋澈最受不了他这副仿佛看透一切的模样,恶狠狠地道:“要你管!”

    “唉,本来是不用我管的,但是你站在我的地盘上却要死不死的,可不是让人不舒服嘛!瞅着你呀,我都快困死啦!不过你尽管放心往下跳,死不了人的。大不了,你就再重新活一回嘛!”

    宋澈转过身不理他。

    “小丫头,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劫是水不是崖。生于雪,囚于水。这是你的命数。”司命星君附在她耳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宋澈脚步趔趄了一下,面色苍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回天崖下没有水,我试过的。”司命星君又逗她。

    宋澈瞪了他一眼。

    “唉,你个傻丫头,你还想着凤千尘呢,他是不会来寻你的。”司命星君说完这句话,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

    一串零碎的脚步声从远处弥漫开来。

    宋澈惊喜地回首而望,片刻后又失望地低下头来。

    “小七,快回来!”宋溪人未到声已到,后面跟着宋澈的丫头阿凝。

    “三姐,你这么大声,我就是不跳,也被你吓得掉下去了!”宋澈忍不住发埋怨道。

    “我这不是,不是怕你听不到嘛!”宋溪难得有些讪讪的。

    “回天崖下的鬼魂都要被你喊上来了!”话是这么说,宋溪这么晚了还来找她,终归是让她有些感动的。

    除了丫头阿凝,两个哥哥,四个姐姐,也只有一个宋溪惦记着她,暗夜里慌慌地来寻她。

    宋澈忍不住暗暗地腹诽起那些没有良心的哥哥姐姐。

    “你念叨什么呢?等回去我替你教训凤千尘!”宋溪只当她是在骂凤千尘。

    凤千尘嘛,这会儿她倒是真忘了这个让自己冲动之下跑到这里来的元凶了。

    他现在在哪里呢?不管在哪,反正是不会在初雪楼里等着她。

    说不定,他这会早就随着沈悦回到她的狐狸洞了。她眼睛瞎,才会和沈悦情同姐妹这么些年。想到这,宋澈不禁暗暗地磨了磨牙。

    “你还好意思过来!”宋溪的怒意在宋澈耳边炸开来。

    宋澈猛的抬起头来,远远地,凤千尘在暗夜里发着清澈的光。那光芒干干净净却又吸人魂魄,路过的花草树木都迅速地闪开,连星子都少了几分光彩。

    这光芒是从哪里发出的,眼睛还是衣服?宋澈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他带给自己的那些苦楚。

    等走近了,宋澈才理解她家三姐的愤怒。凤千尘显然不是来给她诉衷情的,沈悦一身红衣闪烁,后面还跟着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司命星君。

    司命不看她,只是对着凤千尘嘱咐道:“天色已晚,马上就到子时。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指不定你们再见是哪一日呢!”

    宋澈却是立刻就安静了。她倒是想听听,凤千尘还能说出什么锦绣文章来。

    “七公主大度!以前让您误会了是我的错,我在这里诚心诚意地给七公主道个歉。不过我和沈悦真的是两情相悦,还望七公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成全我们。”

    凤千尘昔日的温柔俱成流水,这一席绝情的话话说的是滴水不漏。立在一旁的沈悦并没有开口,却笑得比初雪楼的梅花还风华绝代。

    不愧是自己多年的好姐妹,最是清楚怎样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伤到体无完肤。

    还有凤千尘说的话,听着怎么都这么耳熟呢!

    宋澈想了想,哦,原来都是素日爱看的话本子里的人惯用的伎俩和话语。说起来,这些话本子还是当初她和沈悦一起看的,这可当真是今夕何夕了。

    不过是几日之前,凤千尘还在初雪楼下笑着同她说:“阿澈,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想来你肯定会喜欢。”

    宋澈当时心里是窃喜的,怕被他嘲笑,还特意装出不在乎的神情:“我初雪楼什么没有,才不稀罕你的礼物呢!”

    “我这份礼物肯定会让你刻骨铭心。”

    难道他会求父皇指婚?宋澈想到这里,心里无端开出了一朵花。

    而如今,她一万五千岁的生辰前夕,遇到了这种她无能为力的事。

    明日,就是她的成年之日。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地瞅着她,宋澈回过神来也想说些什么场面话,往常她是最擅长这些的。此时宋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等了半天,宋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承想春山的微笑却笑出了一片风月的喧哗。栖息的夜莺闻声而动,四处逃散开来。

    这时,方有一行新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宋澈不等它被人瞧见,立刻卷了袖口掩了上去。

    几人便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半息之后,宋澈才哑着嗓子开口道:“好。愿你们生生世世同心同愿!”

    又转过身嘱咐了阿凝一声:“记得明天将我准备的贺礼送过去给沈妹妹。”

    沈悦微笑着道谢。

    宋澈最后看了一眼凤千尘,翻手之间,一把佩剑已然覆在掌上。

    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澈长剑一挥,宽袖上一片衣角翩翩落了下来。

    “前尘种种,皆成云烟。今日挥剑割袍断义,从此山水不复相逢!”

    宋溪眼风凛冽地刮过,凤千尘便知趣地对着宋澈到:“七公主是有福之人,将来定会有玉人相伴左右。小人浅薄,不值得七公主如此相待。七公主保重!”说毕转身离开。

    宋澈微微颔首,对着沈悦道:“你我姐妹一场,我从不曾把你当作外人。过去的且任他过去,你不必多想,好好对他就是。”

    沈悦愣了一下,回神道:“我听姐姐的。”

    宋澈挥手让她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月光侵衣,端的是一对璧人。

    宋溪不忍心,忙去拉她的衣袖:“天色太晚了,母后要担心。我们也赶紧回吧!”

    宋澈打开她的手,低低地道了声:“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后。”宋溪还没听清她说什么,宋澈已经从崖上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宋溪的惊呼和阿凝的哭声几乎同时响起,夹杂着山谷里呼啸的风声。

    衣袂飘飘的宋澈像是一只迷途的蝴蝶。

    回天崖,回天无望的崖。

    宋溪不愧是个好姐姐,宋澈已经落下崖,她还在上面苦苦地喊着。眼睁睁地看着宋澈落下去,自责和惊惧几乎已经把她吓傻了。

    阿凝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紧拉着宋溪,防止一个不小心再落下去一个。

    凤千尘和沈悦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两人听到声音,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仿佛望到的只是前世的一个缩影。

    司命星君确定宋澈下了崖,心满意足地又倒了杯茶,喝完后慢腾腾地爬上了床。